[陳玉峯專欄]-夭折的眠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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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陳玉峯

~動物的繫放研究,提供現代生物生態學豐富的資訊。憑藉著這些資訊,分析、組合出許多表象知識,或進一步探索的界面。這些動物的足跡,若集中在特定的時空,可以叫做牠的常態生活圈,人類也不例外。相對的,植物的生活圈通常只在種子定根萌芽的定點上下,完成生、老、病、死,它們一般只在特定的立體空間,張顯生命與時間的纏綿。

看一株樹、一根草,就得看出樹或草花的時間結構與流變,還有形而上的一些東西。
 
人的心,某種角度來看,是植物體;行為是動物體~
 
斷崖懸壁下,眠月線鐵路蜿蜒平舖,而生鏽的鐵軌如果算是老化,土縫中冒出的植物本來就是新生。
 
十幾年了,從1999年921大震以降,大塔山總算靠藉幾次自戕,讓山腰兩側,保住了較長時段的安寧。先是921後繼的地震,大塔山從頂下開膛破肚,撕裂了開叉的崩塌帶,然而,純要做工程的單位花了大把鈔票,在它的胸膛狠狠地敲打,也裝上了許多義肢。十年過去了,從來沒有一部列車真正行駛過。於是,2009年88災變,大塔山再度自戕,沿著鋼筋縫合線,抖落掉人工豪華累贅的明隧道,把1億2千多萬的銅臭,推給山腳下愛聞錢香的人們。
 
88斷落之前,我走了兩次,去憑弔斷頭的達摩岩(日治時代謂之達摩岩,國府治台後改稱石猴),也記載每座橋樑、每個隧道的容顏,而我不確定我這樣做所為何來?好像是重溫曾經的山林路,也像是追尋著某種歷史的軌跡,而其實,我只是在步步不留腳印中,走著。
 
2010年8月9日午后,我又走來。
 
§台灣澤蘭
 
鐵軌邊一堆堆稜角突銳的砂岩石礫,是山巔貫摔下來的,混合平地上運的石材,好像是另波工程即將展開。不理會這些,石礫堆中五、六株台灣澤蘭昂然抽出。我知道它們將在霜季停滯,等待明年陽春再抽花、結實,完成所謂「二年生」的天命。它們約莫幾吋高,下段落的2~3對對生葉片,以單葉姿態斜展,其上,始長出常態的三出複葉。三出複葉或葉身的切刻,帶有精巧的設計,它隨著谷風上湧而抖動,好讓陽光穿越,用以照顧下方的葉片。
 
它們的莖皮呈紫黑,予人厚重的穩定感,宣稱生長得有重心與信仰,不偏才可持久,不倚才有尊嚴,自己的枝葉自己撐。再怎麼柔弱的莖枝,還是一種內在的剛毅。它們的芽端對稱,指向天空,這是封禪的儀式,它們本來就是禪師。
 
台灣澤蘭沒有選擇生育地,它們落籍在這堆石礫上沒抱怨、無慶幸,也沒有多餘的情緒,它們有種虔敬的專注叫生長。向著直射、散射、繞射光,向著雲霧與雨水,向著天地間任何一種能量吐納,自成一場域,分分秒秒分化,穩穩妥妥生長。而橫逆數不清,也沒定數。生命本質如是。風折、蟲噬、落石、地滑……任何意外即可終止已生與未生;常態的動物吃食、築巢、踐踏,周遭其他植物的競爭與干預,但它們的芽端始終死抱著唯一的生長意志,呼吸勻和。它們始終關照著自己的本心,依循本來面目,不需思索,無目的,沒動機,更不會自我困擾。它們與宇宙原理齊一,它們沒有做出任何合一的努力,此即生命原力的禪定。
 
台灣澤蘭本身就是宗教,不需落髮,一出生就是修行。
 
我恰好路過,不是邂逅,而是三世因緣相牽。
 
甫一照會,它予我自足的空寂感;它耳根清靜,而坐定整座塔山有史以來的地動與山搖,但它渺小、柔弱,不堪一折。
 
它們在中海拔地區的一世代,萌長自仲夏的瘦果,以小苗姿態過冬;它們像是斯巴達的小孩,從襁褓到童騃,被施予一生最大的歷練與考驗。通過霜凍、乾旱的隆冬之後,隔年的春季作快速抽長,並於盛夏,完成婚配並傳宗接代。也就是說,它們一生的生幅不過年餘,却跨越2個年度,而且必須歷經天寒、地凍、禁食的精彩,才有資格進入生命的燦爛與繁華。也因此,它特別適應烽火戰亂、高度變動的環境。
 
我了知它們從合歡山麓,到大武地壘的繁宗異族,各自有其法脈的傳承與蛻變;曾經我以定點、定時,錄下其容顏與興衰。多數時候我只是凝視著它們,而沒有所謂知識、資訊的塵埃,更不用褻瀆式的歌頌。禮敬在內心即已足夠。
 
那一天我們可以少一點偉大的善良、崇高的道德,或許這世界會變得更穩定、和諧與美好。
 
所謂生命的禪機,許是如台灣澤蘭般,寂靜無染的生性。
 
 
§五節芒
 
幾叢芒草稈,直楞楞地,斜角抽出人身高,緊挨在褐毛柳的週邊,參差抽長。褐毛柳與芒草焦不離孟、孟不離焦。
 
芒草的稈基下叢生著大團鬚根系,稈基旁生許多側芽,且經年不斷擴張,因而芒草逕成叢團狀。草稈筆直伸出,單一而無分枝,只在直稈上的特定間隔處,噴射出狹長的葉片,左右開弓、井然有序,從而落在同一平面上。由於葉片太長,主脈無能硬挺,因而每片長葉彎鉤似的,劃出一道圓弧形的綠帶,逆光映照,綻放出柔美的翠綠,而美不勝收。
 
然而,每稈芒草源自「根性是一」,却在向上生長的過程中,以及其展現的樣貌,緣何有「種種差別」?它們是「同卵」並生的草稈,相互倚挺、扶持,但從來不互相知。
毫無疑問,芒草誦持的是《八十華嚴》,從3千公尺高海拔,傳送到海角天邊,它們比淨土還淨土;它們的所在地本來就是無生道場、極樂娑婆。
 
我估算著群團的年歲,確定這叢芒草誕生於4年前。起初,頭帶放射狀毛絮的穎果,被水絲霧露在此挽留下來後,它決定不再漂泊。如今數稈高眺修長的莖枝平行一致。起初,它們靈氣高潔,後來枯葉漸次橫陳,老氣也橫生;每天上午時分,它們的綠葉堅挺有力,因為吸水飽滿,以致於葉緣細鋸齒的勾刺,頻常劃傷過路人。我在調查山林或野地趕路時,擁有無
數次被莖刀割裂的經驗。一陣微微刺痛之後,細細血珠沿線泌出。到了午后,強烈的蒸散作用,教草葉頓時萎洩似地,溫柔下垂。
 
2011年2月4日,我再回眠月線探望這叢芒草。我拍照它的枯葉、芒毛飛行的穎果傳播。當我逆著陽光猛按快門之際,忽有一種不忍卒拍的感覺,因為美的震撼與悸動,我不可貪婪與眷戀。
 
過往大半輩子一直在山林拍照,以致美感的震撼被切割,殘存的是一張張幻燈片,而流失了當下心靈的感受。經由3年半來的沈澱與自閉,我的觀察景窗意象截然有別,對五官所能感受的快感,不敢放肆,由是不忍捕捉。
 
最尋常、最普遍却罕有人窺見的至美靈界,其實最難體會。「心、佛、眾生三無差別」?我看見台灣最負盛名之一的法師,硬是宣稱「心、佛、眾生天地差別」!但她說的正是普世真理。芒草對於答案微笑以對。
 
 
§水麻
 
水麻仍然以一貫的懶散,撐張出一團邋遢,其實是我長年對它的誤解。
 
它具有算不清的細長莖枝,其上,交互著生著,皺皺的披針狹長葉,葉背還鑲鍍上一層灰白的銀粉,葉表由暗綠到黃綠。它整體的長相,活似破落戶中,衣衫襤褸、多層包裹、身材臃腫的老嫗,是典型的披散型灌木。
 
它是中海拔或山地潮濕又佈滿陽光處的指標植物之一。每逢果熟季,瘦弱但柔韌的枝條上,張滿帶著長柄的多汁果實,澄黃紅色,光是鮮豔秀色即足以飽餐,更是台灣獼猴及多種鳥類的餐館。
 
我享受它的美感,以它皺縮縮的翠綠。
 
 
§台灣款冬(山菊)、台灣懸鉤子與野茼蒿
 
水麻團下窩蹲著一坨台灣款冬,它的姿態算不得委屈,只是安分。
 
它彷如鼓翅的母雞,庇護著足下的土地。地中可長出生命的字是謂「土」,古人造字很講究天機。而林下、灌木下的地被草本最是謙虛,台灣款冬坐守方寸的自足,謹慎地吸取微弱的散射光源。
 
它的葉片圓掌狀,鑲著鋸齒邊,由長長的葉柄支撐,攤開抹抹黃綠的色塊,就只蹲著,坐出一方穩定,少了它,土地就不算圓滿。
 
台灣懸鉤子天生很陽光,當水麻、芒草竄高且阻遮直射光後,它以帶刺的厚重枝條,匍伏突圍,它似伏地乞求;它的莖節間、葉柄,甚至主側脈上,錯落堅硬的倒鉤刺,不是張牙舞爪,只寫著生人莫近的尊嚴,算不得恐嚇。
 
野茼蒿是晚近愛登山的流浪客。它隨遇而安,那怕是只有一季的張望;它代表地球暖化的斥侯,上山偵測兒孫們何時可以移民。它的態度彷彿玩世不恭,却沒有漂泊者的瀟灑或傲氣,它在裸地上一根根冒出。
 
褐毛柳、五節芒、水麻等,以灌木或高草型存在了將近10年,也就是在9.21終止人跡後,它們重新開始營造新家。灌叢高草外,台灣澤蘭、台灣懸鉤子、野茼蒿自石礫堆、荒土地上長出。
 
在此喬木樹群尚未宣示主權的高干擾變動地上,這些綠色子嗣們先行組成半開放式的聚落,它們的組織鬆散,結構簡單,成員單純。它們頻常淪落於再三的輪迴,沒有涅槃;它們在一呼一吸之間止息、打坐、生長、圓熟,它們比菩薩還菩薩;它們是秩序、是失序、是自囚、是自由、是現象、是原理,它們逕自生死;它們是色彩、繁華、起落、常與無常本身,在天地之間,填補人類歷來哲思最欠缺的,失落的環節。
 
所有的植物都內觀,直逼父母生我之前的真面目。貝多芬全聾之後,譜寫後期的弦樂四重奏,差可表達植物的況味。
 
 
§行路雨霧
 
半空中開始落雨。我前行。穿越去年倒木、崩塌所形成的樹洞,平行的鐵軌在此被迫交會,且泰半被石塊、土方掩埋。
 
霧、雲、雨滴在每吋可能的空間游走,它們拉出舖天蓋地的灰茫茫布幕。水霧中,光線不走常態的直線,而是衝撞成糊狀的大團。霧水滴流線滑瀉,可以反重力上飛。
霧雨中森林的剪影,從來都是我一生山林路上,單色調最華麗的場景。雄渾厚重而有力的黑色樹幹是基本構圖,數不清的葉片再添加皮影逗戲;它們有的對仗工整,有的櫛比鱗次,多數的竊竊私語。
 
從阿里山沼平車站起算,4.26K處正是自921、88劫變以來,最大的崩塌帶中心,也就是從現在阿里山旅館區、車站(第四分道)北望,大塔山山腹的內縮部位。這裡,生似老天爺使用尖嘴鋤,狠狠地從上往下砍鋤下來。工程單位花了近10年的奢侈,搭蓋出的明隧道,在88災變時,又被摧枯拉朽地終結。
 
2009年9月我曾勘查至此,冒著風險我勉強爬過崩塌帶;2010年7月,不到1年期間的風雨、重力,將傷口耙得更深、更陡,而殘留的鋼筋,不論是拇指寬或腕口徑,都像柔順的枝條,被巨石土流耙梳而下,服服貼貼。我只能折回。午后3時8分。
 
 
§回程看樹
 
台灣紅榨楓的美感,要在雨霧中才算達到瘋狂。它的葉片造形,似乎極其珍惜短暫的生命。它凹凸有緻、劇烈起伏,葉緣的鋸齒上下變化;它從春芽怯怯的緋紅、新葉的翠綠,經成熟穩重的墨綠,到枯葉前的殷紅燦爛,甚至於在落葉腐朽的過程裏,無不充滿色彩的嘉年華會。它們活得夠英雄,總是在生命盡頭處,綻放極度的輝煌與榮耀。難怪它是先鋒樹種。
雨霧中,它的葉片最是突出,深黑色的渾厚配合造形,總是搶眼地,朝向各個角落向人招手。相對的,演替後期才出現的喬木長尾柯,只能說平凡樸素。它那歪披斜、革質狀的葉片,永遠只穿著內裡淡褐、外罩暗綠的衣衫,而其貌不揚。它們可掛在樹上多年,也忘了須要隨季節變化而妝扮。霧雨濃稠中,有如一陀、一陀的陰影相偎取暖,時而只是黑壓壓的一片張結。不過,長尾柯的氣勢恆在樹幹,特別是由基幹上揚,向上遼牙似地,搶天爆射的一幅壯碩。它們擁抱天空的那股猛勁,神靈也讚嘆。
 
一群藪鳥在芒草叢中打情罵俏,聒噪得很;一株兀立的琉璃草,杵在鐵軌中間,辮子般的花序枝上,結著朵朵小藍花;台灣赤楊以生長迅速見稱,冷不防在草叢中拔地,竄出一株小徑木……。當我擺脫特定目的的所謂研究之後,關於自然的知識,帶給我的快樂就像口袋中的小零嘴,嘴饞時,予我小小的滿足,但有或沒有都無傷大雅。
 
台灣紅檜鑷鑿形的細葉,基本上是平舖在由小枝椏所伸展的同一平面上,彷彿一把略為臃腫的扇子;柳杉林中有株枯死的老齡木,它的主枝條盡已斷落,只剩孤零零的主幹筆直聳天,那味道頗似英雄末路,蒼涼而威風。附生的小朋友如小膜蓋蕨、大枝掛繡球、書帶蕨、台灣石吊蘭等等,仍然依戀著它。送葬免不了儀隊、樂團?
 
我只想告訴你,自然界中存有不盡的原理,當人御下一大堆自尋的煩惱之後,才可能不染著地觀看。而綠色世界的每株修行者都不說教,它們都是觀世音,觀見你的心音,讓你自我療癒。森林內的芬多精是從你的內心激發出來的。
 
 
§却顧所來徑
 
受阻於大崩地,我來回只走了約10公里路。
 
回到阿里山旅館區,我上頂樓却顧來徑,而霧雨時驟、時歇。
 
眺望大塔山腰,從河合溪(又名阿里山溪)溪谷翻湧上來的雲雨,是不規則條帶狀霧氣,有時像漩渦,有時像是橫走的瀑布。它們越過十字凹鞍,緩緩下注南投縣境,順著反插坡的懸崖流瀉。氣流最前端的雲絮,頻常在揚高中拉鋸,然後淡稀、消失,後頭湧進來的,依循同樣的軌跡,陸續融化,以迷惘之姿,向虛空追逐,從而昇華。有時候,大塊洶濤而至,瞬間吞噬全視野。
 
我剛去來的山徑,就在這陣陣雲霧中閃爍明滅。我看見幾個小時前,我的前世與今生,而不需藉助《法華經》。
 
好一陣子之後,雨滴歇息,籠罩山巒的雨霧消逝無蹤,山稜原形畢露,且在其上,透灑下數帶天光,背景的天空也藍了出來。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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