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陳玉峯專欄]-課堂教育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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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陳玉峯

 

潛蟄四年多後,為什麼我重回教室?不是對受課者的說明,而是我得對自己承擔、校驗或再度省思。
 
一開始我不否認存有「我執」、「我要做什麼」的想法,例如我想將畢生收集的專業資料、個人研究成果,傳遞給社會,俾供台灣今後在國土保安、生態保育或環保面向,乃至價值觀的改造,可以在本質上進一步提升,是謂傳技;也想將數十年的山林體悟,包括自然哲思之於建構台灣主體文化的若干見解,得以啟發後代、持續開創,是謂傳法;同時,自認為洞燭在台華人四百年史的文化盲點,瞭解台灣史盡屬滿清、日帝及國恐文字獄等過濾之後,「政治、意識正確」下的產物,禁錮靈魂、傳染特定偏見或毒素,吾輩有必要從任何幽微處,顛覆、洗淨這些「汙名化」的宿疾,賦予新世代一片淨土。此外,一切在人,免不了想要視機緣找傳人,建立永世傳承的文化血脈,等等。
 
然而,一旦面臨授課之際,我立即放下先前念頭,改以種種相對客觀面向思考。
 
以「我」為例,台大植物學系4年、植物研究所3年(我兼助教,依內規得讀3年),7年間修習1百5-60個學分,授課的老師約60位,如今我還記得那幾位?為什麼?什麼是一輩子印象最深刻的課或老師?
 
1976年秋,教我們大一必修課「普通植物學」的,是一位美國人老教授隸慕華(Charles De Vol),當時,甚至到1980年他回美,我完全不知他是貴格會牧師,更不瞭解他傳奇的一生,但他的課却讓我在闊別35年後還彷同昨日。
 
有次上課,他老人家一到教室不發一語,而狀似在找尋什麼東西。接著,他搬來一張圓凳子,將它放在講台上,然後,危顫顫地、緩緩地爬到凳子上站立。同學們都嚇呆了,我也一頭霧水,只擔心著萬一他老人家摔下來時該怎麼辦?(那時我是班代;隸師74歲)
 
老先生面對著我們滿臉笑容,不一會兒開始說話:「我,是一片葉子,我的身體是葉片(blade),腳是葉柄(petiole),我站在枝條上。秋天到了,葉子要掉落……」,老先生微微顫抖著,在大家驚呼聲中爬了下來,「葉子掉落的地方(指著他的鞋子跟凳子)叫做關節……」,如此,花了5分鐘時間講解一片落葉!
 
期末考的試題也出奇簡單,例如:植物養分、能源的終極來源?答案是太陽或陽光。隸老師是個大牌教授,是國際著名的蕨類分類學家。
 
當時我們只覺得有趣、好玩,甚至於還「抱怨」怎麼教這麼簡單的東西,厚厚的洋文教科書往往4、5百頁,不多很有學問、很深奧?怎麼大牌教授只講「國小程度」?事實上,任何一科的教科書一學期下來,充其量念個幾十頁已算是用功了。
 
研究所乃至往後數十年期間,每遇研究或困思的瓶頸,我常會對自己說:一步一步來,萬丈高樓平地起,再怎高深學問也得按步就班。我不確定是不是隸老師的影響。
 
大二上普通物理學,不記得老師叫什麼名字,只有影像鮮明。他坐在輪椅上,削弱的瓜子臉,聲調徐徐細細。他說:E=mc2,這公式是對的,是特定範圍下的真理。至於愛因斯坦的解釋,任何物理學家的詮釋,都是胡說八道、莫名其妙。他上物理課都在談「無理」,複雜困思的計算都交給一知半解的助教去煩惱,我也搞不懂那3學分是怎麼混過的。
 
我就記得科學真理的平常語言解釋,都是胡說八道。直到十幾年之後,從韋根斯坦的語言分析、邏輯實證論的維也納學派,乃至科學哲學的思辨,我才明白絕大多數的科學解釋真的是胡說八道!或者,根本沒有真假值。
 
2010年6月5日在台大小巨蛋體育館,台大校友畢業30週年重聚會上,我問死黨阿狗(李弘文先生)這位輪椅上的物理老師,他答:「聽說教我們之後沒幾年就自殺死了!」我好一陣子說不上來的悲愴,彷同從黑洞逃出的輻射。
 
有位中通老師,姓名早還給他了。他老兄來到教室就開始寫黑板,寫滿一黑板後,開始依字講課說故事。他整堂課向著天花板訴說,從不看講台下學生一眼:「漢光武中興,有28雲台將幫他打仗。其中,有位馮翼,生性木納,打仗時衝鋒陷陣,勇猛無比;閒暇時大夥兒飲酒作樂、群聚嘻鬧,只馮翼獨自到營地邊的一株大樹下靜坐。總是這樣。他全身上下無處不傷。有天,馮翼死了。隔天,營地上那株大樹的樹葉落盡,於是史書上留下一句『¬將軍一去,大樹飄零』;馮翼,人稱『大樹將軍』……」
 
他講課是講給半空中的精靈、天龍八部聽的,我也不清楚他曾經在課堂上發生何等創傷,總之,他從不看台下的學生一眼。可是,他知道人們永遠喜歡聽故事,男女老少、花草樹木、天精地靈皆然。
 
當然,我也記得其他一些老師,但得用力回想。
 
森林系的一位廖日京老師,我修過他兩門課,一次99分,一次100分;國文周老師,有次作文,我情緒波動,胡亂寫些自己也不清楚的東西,意外地得了高分,他的評語:是所謂「意識流」的寫法也!……
 
也是大一。有堂課,點過名老師轉頭寫黑板,有位重修的學姊裙子一撩,翻窗逃去。那瞬間我諳叫:哇考!這個學校可以唸!
 
換個角度說,我愈「老」愈不知道甚麼是好老師、壞老師?也不知道有何偉大的大師或了不起的課。我只明瞭,一生任何時空點的際會,都可以形成你靈心慧命的電光石火。呀!蝸牛角上爭何事啊?!
 
還記得我國小六年級某天放學後,沿著校門外一條大水溝走回家。我很困惑那天考卷上得滿分的語譯:「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、勞其筋骨……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……」,天上掉下來的不就雨滴、鳥糞或灰塵,「大任」怎麼掉啊?如何「苦」其「心」、「志」?如何「動心、忍性」???我對著得到滿分的考卷迷惘,完全不懂的東西為什麼滿分?
 
高中時候我很煩惱數不清的「問題」,有天我問對我很好的國文老師山東大漢說:「這是一隻筆,我們眼前有張椅子,這是因為我摸得到、看得到,所以它存在;假設我們眼前沒有筆、沒有椅子,我怎知道筆或椅子存不存在?又,我們說筆、椅子存不存在,是因本來就知道有其存在,則有些我們從來不知道的某種「東西」,我如何知道它的存不存在?我連知道或不知道都不知道的時候,我如何知道或不知道?」。山東大漢傻傻地杵在那兒,嘴巴微微張開沒講半個字。
 
後來,媽媽說你的老師寫封信到家裏來,要我們好好注意你的頭腦有沒有問題。後來我才瞭解,小時候到高中時代困擾我的,是「認識論」的問題,是「知識如何成為可能」的問題,是康德理性批判的問題,是佛教第六識、第七識,甚至到阿賴耶識的問題(較大部分在第六識而已)。我是沒遇上「好」的老師!遇上了也不見得我會更「好」或更「壞」!
年輕的朋友們,我講這些故事不盡然得要象徵或代表何等意義、暗示,或示唆些什麼。森林內大小樹木各司其職,各有所影響,但無一是必然、必要、因果、目的,太想要找出什麼或太刻意,往往會扭曲我們自己。
 
無可否認的,我還是會想到3~2千年來論及教育的思考或藝術。最為膾炙人口的,柏拉圖《理想國(The Republic)》中的「地窖」寓言,說是有個被囚禁在地窖中的囚犯,從來不曾看見過比陰影更具體的東西,有天他被釋放,被帶到陽光下,一下子他無法適應刺痛的亮光而想逃回地窖,最後,他終於認清陽光下事物的真面目才是人類的生活,他當然不想再回地窖,但他也有不可避免的義務,他得重回地窖去協助裡面的人,看穿陰影的虛幻。
 
作為西方古典教育哲學的濫觴,地窖的寓義乃在令人的心靈,從其週遭的偏見中解放開來,然後善盡幫助別人達到相同目標的責任。據此,延展為學校教育的目標,不在於特定知識體系的完成,而在於讓學子掌握一生追求智慧的方法。
 
到了亞里斯多德,他質疑何謂教育,人的本質是何?教育能否改善人的本質?應重道德或是生活技藝的改善?什麼是教育的適當途徑?學習該依其智慧,還是性格?直到今天,相關的議題未曾中斷過。
 
然而,柏拉圖創辦的「Academy」學院,他想教育出的是哲學家;羅馬帝國第一位由政府支薪的修辭學教師昆提連,他想培育的,是雄辯滔滔的政治家兼演說家,而據說,西方現代教育觀念乃遲至17世紀始告發軔,由捷克的宗教領袖柯米尼亞斯所倡導,試圖著眼於如何教育一般人,之前,教育論都集中在如何教育統治者,而18世紀末、19世紀初,德國出現了一位貧民教育先驅培斯塔洛奇,相當於所謂「愛的教育」,或筆者心目中現代所謂的「實驗教育」的濫觴。
 
直到19世紀及20世紀初,西方才進入普及教育運動的時代。就美國而言,杜威(1859~1952年)顯然是代表性人物之一。1894~1904年他在芝加哥教育學校的工作引起世人注目,他展現了堅定的「實驗」傾向,後半生也傾全力向全球推銷他的民主全民教育(他的代表性著作之一如《民主與教育》一書)、實用主義、功利主義、終身教育。有趣的是,他在達爾文發表《物種原始》的1859年出生,他全然接受演化論,諸多論述也處處由達爾文主義的觀點出發。
 
杜威不僅影響美國各級學院,也在中國住了2年,向中國的教育界講授教育改造,也指示土耳其政府改造教育的方案,確立其在世界大教育家的定位。然而,就思想體系的血脈而言,杜威實乃培根(實驗哲學及歸納法之父)、洛克(新科學方法論或實證觀點的發端)、孔德(實證主義正式問世)、D.J.S.米爾(概念、假說、通則化、理論與定律等科學邏輯系統的奠定)等實證主義者的嫡傳後代,他竭力排斥形上學,他代表自由信心與民主式的唯覺主義,大戰代表權威的宗教與貴族式的唯心主義。
 
杜威強調:「完全適應環境等於死亡,反應的重點在於操縱環境、制裁環境」,手段即教育,他相當於原始的科學主義、科學決定論在20世紀上半葉教育界的代言人。然而,杜威的科學觀比他往生前後同時代的科學標準還落後,他接受且發揚的是科學主義的浪漫、理想或幼稚的認知期。
 
事實上,在二次大戰原子彈爆炸之前,西方對科學的一套標準認知即所謂「蒙頓模範(Mertonian norms)」。也就是相信:
 
1. 科學是公有化的公共財,是公開的知識,可自由引用、研究的。
2. 科學是普遍化的,沒有特權,誰人都可創造的。
3. 科學是種發現的過程,它是中立的;科學乃為科學而科學的。
4. 科學是創新的,是對未知的發現。
5. 科學是懷疑主義的,科學家對一切存疑。
 
待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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