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陳玉峯專欄]-楠溪組曲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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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陳玉峯

§ 成、住、壞、空話谷頭

 

楠溪林道的起算點在東埔山莊(上東埔),塔塔加鞍部處的里程為3.2K,楠溪工作站約11.2K,我那已作古的闊葉林永久樣區在12.4K~12.5K下方。我們車行處處落石的林道,抵達工作站(今改名楠梓仙溪保育研究站)時,空中飄落了幾滴水珠。在此換上步鞋,前往大崩地,檢視2年零1天前,乾坤如何大挪移,這是此行個人的目的。

楊指著工作站旁側,高達約30公尺的日本柳杉推論,楠溪谷地終年無強風,才可能孕育如此高眺的身材。的確,約南北縱走的玉山山脈與阿里山脈,誠乃台灣地體大傾軋的兩條硬脊椎,偏偏在兩者之間復又橫亙著東西向的高聳大龍骨,組成楠溪流域東北半壁大天險,阻擋了東北季風;更且,夏秋的西南氣流順著高屏溪挺升時,到達谷頭早已呈強弩之末而無力作怪。不只季風止步,同樣的地形效應迫使本區形成雨影帶,年降水可能不及同海拔其他山區的半數。依據1983~

1985年工作站的上、下午每日登記表,晴天佔50.7%、陰天27%,下雨天只有22.1%,因而過往,我視其為南台的相對乾旱氣候型。

如上述,擠壓力道最是猛烈的阿里山山脈與玉山山脈之間,激凸出東西向的一條龍骨脊稜,形成H字型的中間一橫凸。這條橫槓西起自忠山(兒玉山,2,606公尺),經新高口、石山(2,682公尺)、鹿林前山(2,862公尺)、鹿林山(2,845公尺)、大竹山(2,854公尺)、塔塔加鞍部(兩大山脈的銜接處)、玉山前峯(3,239公尺)、玉山西峯(3,518公尺),東抵玉山主峯(3,952公尺),形成本山區的南北分水大嶺,也可視為台灣中部與南部的分界線。

夾在玉山及阿里山脈南北主稜之間的區域,理論或事實上即是地體上所謂的構造線之所在,也是最脆弱的地區。正因脆弱或破碎,溪流最是發達,降水通常沿著山坡鬆軟或敏感部位下切,從而產生繁多大小不等的溪澗、蝕溝,同時,頻常形成崩積地形、河階,以及反覆崩塌、堆聚、再切割及再崩蝕的高度變動或循環。是以東西向龍骨以北即沙里仙溪、神木溪(含神木村)等,近年來大家耳熟能詳的「災區」;以南,即楠梓仙溪(高屏溪上游),只因人跡罕至,故而「災情不彰」。

在此脆弱地體的中央地帶,另有一小條南北走向的脊稜突起,即北自東埔山(2,782公尺),經鹿林山、鹿林前山,南迄石水山(2,800公尺)的山稜,又與東西向的龍骨形成小十字山脈,不妨看成玉山與阿里山脈後來再擠壓出來的次生南北小山脈,楠溪林道的北半段,正是沿著這條小十字的東向坡開鑿而出。這些噜哩八唆的敘述,遠不及攤開地圖檢視,我只是為了說明楠溪林道永久樣區的先天體質,不得不加以敘述。

山脊、稜線是理性、是意志、是撐出氣概的骨幹,而柔情是水,是千割萬剮的利刃,萬般凌遲的暫時性結局,是謂河川溪澗水系。山、水合體則近乎生靈或信仰。我是來看空無自性的生靈與信仰。

我們走向目地區,天空開始陣陣落水。走了約200公尺,即11.4K林道被溪澗橫越處,1980年代只在路面下埋有涵管,而今成溪流規模,我認為一、二十年來,地下水文路線必已異位,否則不可能形成水深及膝的涇流。其水流方向為正南。

越水而過,我們走在鋪設水泥的路面上,這是很奇怪的「林道」,約是百多條所謂林道中的唯一,也見證台灣政府多金,澤及深山?它於2005年鋪設,同時,也在14K附近的原木製楠溪橋上,加蓋了鋼筋水泥橋。

在一段懸崖似的林道下方,我們看見一株盛果期的白鷄油,很可能它是全台海拔分佈最高的植株之一,就在此地,海拔1,800公尺上下的地區,正是脫離針闊葉混合林(檜木林帶)的邊界,也是台灣純闊葉林的分佈上界。此類指標物種在此區域最典型者即瓊楠、山香圓、黃連木、樟葉楓、長梗紫麻與白鷄油等。

就在我們指認樹種的當下,一塊巨石在身後約10公尺處轟然墜下,我回頭,只見一團灰白沙塵蕈狀升起。然後,我們來到驚心動魄我那可憐的「永久樣區」。我們竚立林道斷頭處,腳下深淵陡降約莫百餘公尺;彼岸,似乎在半里外,遙遠得無憑無依可資估算;楊手腳比劃,指稱昔日樣區,座落於霧雨劃落的虛空之中;右側極盡目力處,從灰濛蒼穹的天際線,隱約有帶土石陷瀉的盡頭浮出,我無法想像何等狂流、何等天傾可以撕裂如斯;左側則開闊斜挖而下,抵達對面山麓底層的河流消逝處。這不正是開天闢地的那一斧?

我無能解釋,沒有感受。人死了通常還有墓碑可資憑弔,而我的林野至親好友沓無踪跡,代之以浩瀚的虛空,彷彿我返回了靈界原鄉,一座明亮大黑洞般的崩陷,狂吸進任何的喜悅與哀傷,消弭了十八識、阿賴耶識,沒什麼有什麼輻射可資逃逸。腦震盪後的失憶無可比喻,我明明存有記憶却無可依止,我走進時空墳場。

楊的熱情拉我回現實,他解析88災變在本山區肇災的近因、遠因。

1985下半年我開始勘調楠溪林道植被,1986、1987年在12.4K下方,設置了40×40平方公尺的永久樣區,海拔介於約1,780~1,816公尺之間,坡向東南,基質以壤土為主,間佈裸露巨岩塊,中間夾有一道小型排水澗。當年我不識地體史,只道是成熟盛相原始林,平均每百平方公尺內孕育維管束植物73種,4分之1公頃林地擁有130種。我每隔1公尺縱橫牽釘標繩,平面登錄一草一木,並作每株植物的4個測量徵值,乃有史迄今,台灣最為精密的登錄。後來,2002年楊複查,相當於宣告此一樣區,正式成為台灣現代永久樣區研究的始祖。

約4分之1個世紀前的多少晨昏,我接受長尾柯、狹葉櫟、瓊楠無言的垂訓與啟示,它們以奧妙土地的母奶,餵哺我溯靈的渴望,灌頂我自然的情操,而所謂冰冷的研究報告底下,厚重香醇的史觀才是我與土地的臍帶。然而,作為土地子民、生靈最根本的內涵或本質,從來未曾張顯在文明的花果之上。我跪地感恩,在我花甲之年將屆,孕育我的母體子宮全然殞滅,眼前虛空大載體彷彿《金剛經》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的大偈,讓人頓悟「何期自性本自清淨、本不生滅、本自具足、本無動搖、能生萬法」!

雨滴轉劇,十方敲落;雷霆天地,渾然一體。

§ 法本法無法

我們回頭,再度投身林海。我不斷按下快門,好像親人死了,我們會格外珍惜存活者。知道透徹,還是重覆世俗,也算是《金剛經》的主邏輯與非邏輯,佛說輪迴,即非輪迴,是名輪迴。我真的沒有意義。

滂沱大雨開啟了大、小水瀑飛竄,回抵工作站,在二樓涼亭下聽雨。少小離「家」老大回,物換星移、白髮蒼蒼,工作站前原苗圃地的紅檜造林,今已長成近10公尺的整齊林相;諸多物種的更替真的也是面目全非,陌生如畢祿山苧麻(Boehmeria pilushanensis)、白狗大山茄(Solanum peikuoensis)等,盡屬野動種植或不食的物種,而我背包中裝塞的,還是幾十年前的行頭。

午后3時餘,楊的調查團隊抵達工作站,明日將展開今年新增的永久樣區。我看著年輕學子運搬著十天份的豐盛糧草,獨享我的沉默。

雨歇後,楊帶我從工作站的下前方,上溯楠梓仙溪谷頭。在垂懸河谷的崩崖邊,我們檢視1950、60年代的伐木索道殘跡,那是吊運玉山南峯山麓的紅檜,越溪集材於此,再以卡車路運出者。

下抵溪谷亂石地,南望,工作站其實座落在廣大的崩積高位河階上,現今的楠梓仙溪切過河階南偏東向坡,形成幾近垂直的懸崖。可以預見終究有一天,工作站的一切也將消失。多虧88災變,教我參悟幾千、數萬年的地體大變遷。

楠溪林道從塔塔加鞍部到工作站,乃至下抵楠溪橋(14K),這段蜿轉約10.8公里的路線,係沿著大竹山斜南走下的山腰鑿成,沿途大致都屬大竹山在曠古時代,因無數次或少數幾次浩大的地層錯動,崩瀉而下的土石所堆聚,特別是楠溪橋以上,工作站以西,面積約百公頃的山地,根本不是山體,而是厚達數十公尺甚至百餘公尺的崩積土,新近的地表證據,可由8.5K前後所見山稜頂下,大面積的台灣赤楊落葉林來指認。

大竹山這條南下的崩積土稜,就在楠溪橋的西北方向,直線上躋約7、8百公尺處,正是我失落的樣區大崩塌的谷頭處。

可以想見,大竹山土稜向東傾倒的土石,會同玉山圓峯到玉山小南山連線超級大山稜西向坡,以及玉山前峯、玉山西峯龍脊南向坡,三面灌注而下的土方,必然在史前或千百年前,多次形成多個堰塞湖,並曾反覆發生潰決與回堵的滄海桑田事。而楠溪橋旁的天險拱壁,我認為是古老洩洪的大關卡。

現在,我們可以沙盤推演最後一次的大地變。然而,所謂大地變不過是規模相對較大的地震、崩塌或大地滑,或形成堰塞湖,依個人的台灣經驗,姑且假設發生在1~2千年前,從而形塑現今地體的大致模樣。形成的堰塞湖有可能在數年至數十年間即行潰決,推測不大可能超過百年,而四鄰山體在大地變之後龐多的山坡撕裂裸地帶,在回復森林之前,或有數十至數百年的持續崩瀉,端視天氣、豪雨、坡度、土方組成及含水量等,種種條件所形成的角度,能否符合天然安息角而定,實乃物化條件與機緣問題。

然後,先鋒物種如台灣赤楊、大葉溲疏、台灣二葉松、芒草、紅檜、裏白楤木等等中、高海拔不耐蔭物種競相萌長,然而,在次生林或原始林成形之前,可能發生反覆崩塌與再三演替的現象,同時,崩積而下的土石,在堰塞湖區將形成沉積現象,若堰塞湖潰決後,則成崩積地形。崩積至谷底的土石,將由地面涇流切割出新水道,且隨洪峯而挖刮出主要流道。經年累月,或雨季,新的河床不斷下切,V字形溪谷漸次形成。

我之所以推估1~2千年前大地變,乃依據楠溪流域紅檜族群未被砍伐前的胸徑組級而估算,因為大地變之後,正是紅檜族群大更新的苗木萌發期。換句話說,楠溪谷頭紅檜大徑木的發生時段,我視同大地變發生後的數十年間事。這些紅檜族群,亡命於1954~1970年代的伐木,也造就2009年88浩劫的導因之一。

今之大竹山南稜東向坡的台灣赤楊林,很可能即千餘年來反覆崩塌與次生輪迴的脆弱帶,當然也有可能是伐木引起的地變區。

數百年來楠溪集水區由於降雨量、風力均屬偏低,原大地變所造成的撕裂帶大多已復原為原始天然林,包括鐵杉林、針闊葉混合林及闊葉林,且多呈極盛相,直到1950年代以降的大摧殘。

兩相對照,從楠溪橋往高海拔上升的集水區系,楠溪東岸玉山山脈的山麓以迄溪谷地,其地形呈漸緩坡,相對的,西岸的大竹山脈崩積坡却呈切割式懸崖,顯然河川在數百年來,以攻擊大竹山脈鬆軟區為主要。

半個世紀至30年前,楠溪林道的伐木,終結數百年來天演而成的原始森林及其立地的地下水文或穩定相。數百至千年以上的根系,在林木死亡的30~50年後,腐敗或至少失却了地錨效應,從而改變地下水路。

2009年8月8日前後3天,全球氣候相關變遷牽引下,莫拉克颱風帶來的超級降水量及降水強度,突破了數百年來的常態,地下水及地面涇流順著根腐空隙橫衝直撞,更因崩積土的先天條件最忌諱飽和水含量,於是,超級撕裂帶大崩塌發生。24年前我設置的永久樣區上方,我無能鉤勒天鋤如何下鑿,也可能先從下方基腳淘空而下瀉,更可能是同時連鎖狂暴大潰滑。

大潰滑下衝,通常衝垮溪谷對岸山麓基腳,引發對面山坡的次生崩塌,或小崩塌也可能引發大潰決。總之,88災變在楠溪谷頭集水區,引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潰爛帶,而最鉅大的狂瀉帶正巧是我的「永久樣區」處。唉!「今付無法時,法法何曾法」!

921大震後,我曾勘查中寮地滑區,而該地正是砂岩盤大錯滑。岩盤滑動必然產生磨擦的極高溫,竟叫一些石英也熔化,我似乎看見氛氲中逃逸出不祥的邪魔之氣,相似地,楠溪此番地劫,竟也洩露若干的天怒地怨。然而,此地畢竟是台灣最後的天府之國,至少3百萬年的修行罩得住小小的地變。

88災變為何如此嚴重,楊認為乃因大氣候變遷降下,楠溪流域數百年來大豪雨、921大震的地體走位,以及伐木後樹頭、根系的蝕解之所致,是謂三合一型的浩劫。

我們由楠溪谷頭折回工作站。

傍晚時分,我獨自再度走向林道盡頭,不由自主地想也不想,試圖或潛意識地熟悉我所曾經的足跡。一輩子觀眾生、觀自己,物種代謝、生死同源;萬象流轉,只有流轉本身?夜幕籠罩前,鳥獸蟲族再度交響合唱,而這條林道早已不成形,除了短暫秒殺的視覺暫留妄相之外,難道我還想捕捉音聲?人類走了幾千年的唯物與唯心,早該走進屬靈的共振與和諧,為什麼我們却恆滯留於愚蠢的重覆?就像我一生所謂的研究,以及一項古老的行業叫教育。我們一向被要求或要求別人,在不清不楚的時候,講出既明又白的結論、答案或成果,從而產生數不盡的學理、理論、模式或道理。

隔天清晨,我還是來到我的永久樣區自然道場。我用心念繪圖、測量一切可能與不可能捕捉的數據,好像送行者要替亡者理出完美的遺容。誰都理解,我們永遠留不住生界的任何輝煌,但却永遠創造用來填補永恆的虛空。我向「永久樣區」作告別一式。

一生一死,一死一生;一晝一夜,一夜一晝。我已然了然。大化自然野地具足妄相的逆滲透,不知不覺之中,會將你多餘的思考滌除,如同再怎麼汙濁的泥水翻騰,很快地只剩涓涓清泉緩緩流出。

天地一場域,我是入口與出口處那尊石柱,所有與無有的斑駁,端坐一幅空空的地標。

(註:大竹山即塔塔加鞍部西邊的山頭,是日治時代自新高口、鹿林山,攀登玉山必經地區,故日治時代地圖早有山名。1980年代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成立前後,當時主管當局張姓署長勘查該地,詢問此山之名,其下屬無知答以無名,該署長一時興起,認為該山頭彷同大拇指頭,遂謂就叫麟趾山吧,下屬奉迎之。後來地圖上又抄錯,於是也書寫成鱗芷山。事實上,或回歸原名大竹山為宜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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